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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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Falling Slowly


(五)

漫天的海水。

铅灰色的云层下咆哮奔腾的海潮一路高涨,泛白如同接天的水银壁垒。像是神降硫磺和天火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海潮冲破堤岸的束缚化作贴地横行的狂龙,所遇一切都摧毁。岸边泊着的黑船瞬间被撕得粉碎,甲板和帆与海潮一起下落形成惊人的雨势。

长颈海怪从潮中破出,有三层楼那么高的躯体在下落的瞬间就压塌了黑色礁石上矗立的神殿。水晶花窗的碎片和小型黑曜石的雕像被回退的海水带回大海深处,远方海天相接处酝酿着新的风暴。少年被埋在神殿深处,现在此处只有他一个人,牧羊人和羊群早已远去,来不及散开躲避的圣女和神父们成为海底深处鱼群的血食。它们感知到大地深处的震动,随着震波从深海游到浅海,被堤岸阻隔逡巡,忍受着浅海过于饱和的氧气侵蚀却久久不去,等的就是这些从天而降的新鲜食物。沉重的十字架从根部断裂,神坛被海怪压成齑粉,替世人受苦的神不知所踪。

他听见了海怪的咆哮,那是进食的喜悦,还有人体被强有力的咬合肌和舌头挤压,骨骼和脏器一起碎裂的声音。因过分恐惧而失去理智的人们紧紧拥抱放声大哭。

他们聚集在一起本来是要向上帝祷告,祈求神保佑他们平安喜乐,衣食充足。

不要回头。

回头也许会死。罗德的妻子回头看了一眼毁灭中的索多玛就被变成了盐柱。即使他从来没有相信过神的存在,和做弥撒的神父们聚集在这里只是为了教堂里偶尔会免费发放的食物。

不要回头。

曾经在森林边缘长大的朋友说,如果你遇到捕猎的熊或是狮子,听到他们吼声的时候逃跑已经晚了,但是你不得不跑,因为那是你唯一逃生的机会。你逃跑的时候除了用尽全力唯一要记住的就是不要回头,它们追逐你不急于捕杀你就是在等你回头,你回头的那一刻,他们就会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

少年艾伦忍着惊惧没有回头,但他面前狭窄的视线里出现了海怪粗糙的舌头,上面长着绿色的舌苔,像纠缠的海藻一样恶心。海怪越过他攫取了哭泣的少女作为食物。这是它的狂欢盛宴,它可以随心所欲像人类挑选鹅肝和配菜那样优雅从容。

真是愤怒啊。

他伸长了胳膊,握住了断裂的十字架的一端,碎石扎进他的手心,血肉模糊。他慢慢地爬出神殿圆顶结构留给他的缝隙,身后留下两道深红色的痕迹,他回过头来向着海怪举起他可笑的武器。

天地都在崩溃。

利刃切断了海怪的长舌,男人猛地跃起旋转着将长刀送进海怪的后脑,他拉着刀柄下坠,深陷在海怪身体里的刀破开了它的脊椎,鲜血肆意泼洒。大地开裂海水震荡,少年用尽全身的力气仰起头去看那个忽然出现的提刀的男人。

男人终于垂下眼睛,像是悲悯这个世界的毁灭。因此他得以看见了,看见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

翠金如同某种水鸟艳丽的尾羽。

壁炉里炽红的木炭仍挟带着惊人的高温,大量的热使木头中的水分迅速流失纤维变形断裂,发出轻微的“哔哔剥剥”的声音,金色火星在红与黑的界限上跳跃。

艾伦猛地睁开眼睛,房间里漆黑一片。他心脏狂跳,肺部对氧气的需求要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又像是要吐出梦里灌入呼吸道的咸腥的海水。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找回自己手脚的感觉——被并不柔软的布料紧紧地束缚住了,他猜想是有人给他做了包扎,愈合的涨麻和创伤的疼痛混合在一起。胸前如同被火铳打穿似的疼,也许是断了几根骨头。脑袋的上汗水把伤口和涂了药膏的纱布粘在一起。他试着动了动脖子,映入眼帘的是壁炉里微弱的火光。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这和他以前生活过的地方都不一样,目之所及都是洁净、极简的存在。床前有把带靠背的木椅,椅背上搭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窗户大概是被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在他的右手边呈现出不一样的明暗对比。房间里甚至没有多余的椅子,似乎是并不欢迎来客的主人才能做出这种事情。但没有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难得一见的洁净和干燥让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以前的家里。妈妈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叫他起床吃饭,爸爸通常已经出诊了。

火光映在草草刷了白垩的墙上。

很显然,壁炉里的柴被人处理过了,使它以一种极缓慢的方式燃烧到现在。艾伦借着火光发现了自己身上厚重的毯子,僵直的手臂立刻挥动将它掀到一边。这样简单的动作让他气喘吁吁,还牵动了胸前的伤口。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锡纸包裹的被挂在壁炉里慢火烘烤的肉条,并且已经到了几近熟透外焦里嫩的地步。红色的火苗从木炭一直烧到他心里,又窜进他的喉咙蒸发着他身体里所有的水分。

严重的焦渴使他没办法再躺下去,他极度需要水分来滋润干裂的嘴唇和灼烧的咽喉。他一直莽撞从不思考,因此他不顾自己的状态立刻行动翻身下床。
脚底触地的那一刻,左腿好像断裂又被拼接起来似的疼,断裂出接合的骨头似乎发出令人牙酸的挤压声。艾伦挥舞着不太灵活的手臂在摔倒的前一刻抓住了床头的一个柜子,惊险地把自己挂在柜子的边缘——总算没直接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时他看见一壶满满的水被装在一个透明的容器里,就放在他床边的柜子上。一个小巧的瓷杯滚到了柜子的边缘,脆弱的白色和厚重的檀棕交叠在一起,向他展示出杯底残存的茶叶。他急切需要的水洒满了整个柜子。一股茶水的味道溢散开来,艾伦愣了愣,被本能驱动的脑子里难得有了意识。

是那个男人身上的味道。

狰狞的鲜血和冰冷的死亡背后透出的,带着一丝暖意的红茶的味道。

等到他回过神来,再张开僵硬的胳膊去接瓷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杯子摔在他的脚下,心脏被碎裂的声音瞬间捏紧,一滴冷汗顺着他的下颌流进交叉在胸前的绷带里。他楞楞地站了一会儿,直到腿上的伤口提醒他转动一下不太管用的脑子。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灌下了透明容器里一整壶的水,清凉的水顺着食道流进胃里。

连空气都带着水的芬芳,唾液自动分泌。舌尖觉察到了一丝清甜。

当他再次躺到那张坚硬的木板床上的时候,过速的心跳终于缓缓地回归正途,旧梦卷土重来,梦里他和海怪的心跳彼此重叠。



利威尔踏进异端审判局的时候就后悔了。

佩特拉传达了埃尔温的通知,要求他们下午到场,有些事情要说明。但他没想到一进审判局那个黑漆的铁门,首先看到的是米克·扎卡里亚斯,一等骑士。然后是他、韩吉和埃尔温围着一张圆桌。圆桌上摆着一个被生石灰处理过的黑色肉块,米克的鼻子抽了抽,但显然也并不喜欢这个东西散发的恶臭味,他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利威尔。”金发的男人微微点头,“米克·扎卡里亚斯,调回我们局里担任科长,”他转向韩吉,“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米克·扎卡里亚斯原本就是审判局的一员,能力非常出色,他甚至曾经把利威尔的头按进污水里,虽然在利威尔加入审判局之后他只能屈居第二。在出任科长之前被借调名义上是“锻炼能力监视税收”的美差,但其实只是为贵族们的小动作让路。他的回归则说明原本靠关系和金钱混进来的废物科长要滚蛋了,教皇不再默许的枢机卿和贵族们对他的监视。这也意味着异端审判局这个教皇直属的军队,要执行神的代行者的意志,有新的动作了。

利威尔面无表情地拉开椅子坐在埃尔温下首,正对着那个恶心的黑色肉块。他从上面辨认出了细丝般的血管网和解剖缝合的痕迹还有贯穿它的已腐烂的伤口,是那个瘦高男人的心脏。

……还有少量的面包屑在盛着那颗心脏的托盘里,看起来就像是韩吉随手拿了个放过食物的盘子给它装了起来。

韩吉看了一眼弄得周围空气都臭烘烘的心脏,非常沮丧:“如你们所见,这个心脏在离开身体后仍能保持跳动,直到一刻钟之前。如果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一定能……”

“喂,混蛋四眼,”利威尔向后推开椅子站起,“也就是说它现在没有价值了,没有必要忍着这个破烂玩意开这个会是吗?”

埃尔温难得没有对他粗鲁的字眼表示点什么,韩吉悻悻地看着她宝贵的实验对象被男人暴力地塞进纸袋扔出了房间。

作为报复,韩吉将这个会的报告一直开到了晚上,她详细分析了此次行动所遇到的魔鬼的侍从和瘦高男人二次献祭的情况。被称作“海因里希·古洛斯”的瘦高男人在现在来看也是对方的精英,没有背叛神的时候他曾是依附于教皇国的盎格利亚年轻的子爵。显然城中出现的两批魔鬼侍从都是由他制造的,在台伯河岸边的第一批魔鬼侍从只是他的试手,因为技术并不成熟,它们甚至都不是完全体,于是直接被抛弃了。第二批女性侍从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虽然说能经受血统提升带来的可怕后果而不至于完全迷失的血统能力非常重要,但他作为一个贵族隐藏起来想必对于制造恶魔的人们来说更加有用。如果他一直活跃在贵族的上层社会并秘密地发展信徒,那么教皇可能会面临被蚕食的局面。就算是他才干不佳,只靠他那张英俊的脸每年也能从贵族小姐夫人们那里套取大量的金币供他们背后的人使用。

“直接举行血祭把侍从召集起来,说明他并不想在罗马暴露他的身份,那么他的行为一定是有人指使的。”

“利威尔你得承认他有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
而现在他被派出来在台伯河的岸边制造出众多的魔鬼侍从无疑具有非常重要的目的,“但很遗憾我们无从得知”。

“……”利威尔垂着眼睛看着下属整理出来的材料,毫无参与到对话里的自觉,他并不想和涉嫌报复的韩吉讨论她是如何在削掉了半块头骨、被刀和碎石雕花的脸上看出“讨人喜欢”这四个字的。除了罪魁祸首这个金色头发的年轻贵族,魔鬼侍从们都是面目姣好的女性,十四岁到十六岁之间,而且都是罗马的原住居民,长着长长的棕色头发。

“利威尔,有什么发现么?”埃尔温问。

“啊啊,他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人。”利威尔捏着文件的一角,纸张折出一个弧度,他并没有进一步解释。

“以往的事件里并没有那么集中的女性被选中,大部分都是散乱随机的,它们只会选择那些有需要被神遗弃的人,男女老少都可以。”韩吉双手撑在桌子上,立刻接上他的思路,语速极快,“可这次她们甚至都长着整齐的棕色头发,即使考虑到棕色头发在东城区的普遍程度,这也仍是一个不小的……”

“那么可以初步确定对方是在寻找十四到十六岁棕色头发的少女。”

“不,”埃尔温补充,“我想男性也需要作为极小的可能性考虑。特征是十四到十六岁,棕色头发。”

金色头发的男人无奈地摊手挑起一点嘴角对众人解释:“海因里斯·古洛斯子爵是个风流成性而且极其狂妄的人,很难说他会不会把命令曲解。”

“……”

“好吧,说他风流成性是替他的开脱,他本人的生活用淫乱形容都不夸张。以前在一些私人宴会上见过几次。他对女性的兴趣远远高于其他。”

入夜的时候,紧邻的教堂里做起晚祷来,发下终生愿的修女们唱着对神的赞歌。埃尔温以“随时待命”总结了接下来的安排。在修女们优雅矜持的歌声里,韩吉跟在利威尔身后,看着他熟练地在自己的医疗箱里翻检。

“说起来利威尔捡回来的那个孩子就是棕色头发吧。”韩吉看着他拿出伤药和绷带,才从缅怀腐烂的魔鬼之心的心情里走出来。

“嗯,”利威尔接着占据了韩吉房间里唯一干净的角落,在她的医疗箱里翻出了一把银剪,“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他身上的伤口是你包扎的,做医疗师那么多年包扎的本领就和没长牙的小孩子一样。”

“那小家伙的包扎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做了最基本的检查而已,顺便帮他接了几根肋骨,”韩吉歪歪脑袋,马尾垂在肩上,“应该是奥路欧吧,你知道他对你向来都很感兴趣。”

“你还应该跟没长牙的孩子学学怎么说话。”

“好吧好吧,他只是对于模仿你很感兴趣而已。不过那小子真是命大,”韩吉不以为意接着说,“居然被砸成那样都没死,昏迷的原因竟然只是失血过多。幸运的是断掉的肋骨也没插进他脏器里去,恢复力好像也很惊人……”

利威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的手按在医药箱上,翻了翻眼睛:“你是要把他按在你的解剖台上吗?”

“呐,利威尔,要是他醒了一定要带他来让我给他做个检查。”

利威尔没有说话,他用纸袋装好了药品。他不觉得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交到韩吉手里会是什么好事。

“埃尔温的话你还是要放在心上。”

“你说的是那个秃子的哪句屁话?随时待命吗?”利威尔拎着纸袋已经走到了走廊,他毫不介意局里的人听到他这样称呼长官。

“棕色头发那句。顺便利威尔你该知道怎么照顾一个失血过多的伤员吧,他们很怕冷。”



*关于所多玛和蛾摩拉毁灭的原因,一种说法是“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罪恶甚重,声闻于我。”神的使者在城中甚至找不到十个义人。

另一种说法是因为淫.乱、耽溺男色,放纵同性.恋。
——引自百度



/每次收到鼓励都开心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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