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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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Falling Slowly

(四)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佩特拉在浴室里洗了一个漫长的澡,她披着长长的微卷的金色头发,一遍又一遍地放水清洗自己。

直到她的老爹敲了敲浴室的门,厚重的木板嗡嗡作响:“佩特拉,你们今天又出任务了么?”

“嗯,”佩特拉努力作出微笑的表情,只有脸上先笑起来她的声音才不会那么容易抖,“很顺利。”

“……那个,”佩特拉老爹在门外挠了挠脑袋,微微弯起的脊背在浴室门上投下一个剪影,“你以前提过的那个叫利威尔的长官还没有结婚吧?”

“没有噢,应该是连准备订婚的对象都没有。那么优秀其实有很多人喜欢的,只是不知道……”佩特拉声音慢慢低下去。

“噢……”佩特拉老爹松了口气又说,“什么时候能请他来家里吃一顿饭啊,一个小姑娘跟着他,利威尔长官照顾起来应该很麻烦的吧……”

佩特拉沉默着,她揣测着老爹的意思,白皙的脸起了红晕,又摇了摇头:“利威尔长官……大概是不会来的。”

那个男人洁癖又神经质,佩特拉没有这个自信可以请到他,除了韩吉和埃尔温,她还从没看见利威尔和别的人一起出现过。尤其是如果被长官知道了老爹的盘算。

“怎么不太好请吗?虽然说我们家只是东城区的平民……”

老爹又唠叨了几句,佩特拉微笑着安慰她的老爹,勉强答应了“如果长官有时间的话我会试一试跟他说起的”,老爹心满意足地拖着他的影子离开了。

温热的水灌进耳朵里,佩特拉整个人沉到水里憋气,长长的头发如海藻般漂浮在清水中。利威尔·阿克曼,那是她曾发誓誓死追随的自命的“神”,现在是,今后也是。

可是又那么难以接近,她只能把心事埋进心底化进眼睛里。如同随洋流深潜的鱼,以为是出于本心其实却沉溺不得脱而不自知。

其实像佩特拉这样温婉贤淑的东城区姑娘是不用那么辛苦的,异端审判局也并不稀缺这类资源。如果佩特拉安分些,这个年纪大概已经出嫁了,对方应该是东城区里英俊健康的小伙子。或者佩特拉想的话,老爹大概会砸锅卖铁也要让她读一个初等学院,至少能学些所谓矜贵礼仪去那些贵族家里做做有头脸的女侍长,或者运气够好的话,读几天圣经嫁给年老而风流的贵族也并非不可能的。老爹还去参加过佩特拉一个远方姐姐的婚宴,回来的时候无不艳羡地提起新娘如今的排场。

可她现在在异端审判局里,为了练习枪械手上磨出粗糙的茧子。其实老爹也不太清楚她在做些什么,但他猜想大概就是什么端茶送水整理文件,也许会见见血和死人。一个女孩儿能干什么呢?何况佩特拉每次被问起都是笑眯眯的回应,只是老爹心里觉得和一群执法者共事,始终不太像个女孩子该做的事情。

魔鬼是魔鬼,可他们是连魔鬼都要铲除的人。

佩特拉在水下睁开了眼睛,温暖的水包裹着她。她觉得自己满身浓重的血腥味终于消散了,但她甚至还能回忆起那些断肢,溶解的血肉,凝固在缺损的面部绝望的神情……她曾是虔诚的信徒,在善良盲目的父亲教导下将身心奉献给神,教义深深的刻在她的脑海里:终有一天神会从天降临,审判地上的活人和死人,信仰神的人将进入天国获永生,不信的将被抛入地狱受永罪。但在她人生的前十六年里,从未见过神迹降临这个腐朽肮脏的世界。她一度怀疑人并非是上帝的宠儿,只不过是被随意丢弃在这个世界的羔羊。

直到她在被魔鬼蛊惑的时候,遇见她的神从天而降。

她十六岁的生日,看见了地狱的门提前对她敞开。那里满是烈火,蛇蝎遍地。偏偏陷入的人不自知,以为那是黄金铺地宝石盖屋,眼见美景,耳听音乐,口尝美味,每一感官都能有相称的福乐的天国。空中飞翔的魅影被他们当成奏乐的天使,一心想要加入义人的队伍。鲜血流动的声音被他们当成欢迎的乐曲,甚至还翩翩起舞,扭动自己的身体。

只有佩特拉是清醒的,她用手死死地捂住嘴巴,害怕自己的呼吸会惊扰到进食的魔鬼,她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人类堕落。

一边扭动一边死亡,最新鲜的血肉从他们身上剥离,耳后的被利齿撕开的血管里鲜血肆意喷溅。肮脏的地面上流淌着黑色的油脂一样的血液,完成血祭的魔鬼们褪去人类的外壳长出黑色的鳞片和长长的尾骨。一个猎食的魔鬼发现了她,向着角落里的她伸出手来,如同要邀请她共舞的青年般微微弯腰,贵族的礼仪在变异的魔鬼身上重现。诚邀她共赴地狱。

在这魔鬼献祭众人堕落的死地,圣母也只能捂住哀切的眼睛。但手持长刀的男人忽然从天而降,他劈开丑陋的烂肉,对着向佩特拉伸出利爪的魔鬼打出一连串的水银弹,水银立刻腐蚀掉魔鬼长长的指甲和坚硬的趾鳞,十字斩心断绝了魅影的生机,男人对她说:“退后。”

仿佛神谕。

圣光因此得以再次照耀在她的头顶。

她无法否认昨天晚上提着矿石灯站在炼狱的门口时的犹豫,白炽光照着男人苍白的脸和满身的血,仿佛又看见当年的鬼魂从地狱归来找她。亡魂们欢笑诱惑她踏入彼岸的世界,她看见那些酒液般鲜红的血缠绕她的身体,占据她的五感堵住她的呼吸。直到男人发觉了她的恐惧,出声制止了颤抖的姑娘踏进血池。

“佩特拉,退后。”

在那样的情况下,男人依旧察觉了她急促的呼吸。

这么多年来男人一直隐藏在神的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一路行走一路斩杀魔鬼,偶尔有信人因他得救,但更多的时候,所有他试图拯救的都碎裂在眼前。半跪在少年身前的男人甚至有些颤抖,满身是他最厌恶的腥臭的血。他是那么疲惫,他曾那么努力地想要救下满房间不堪一击的羔羊。可他们还是一一死去了。佩特拉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还能挥刀战斗。

她的恐惧不是出于别的原因,而是善良的姑娘想要拯救堕入黑暗的男人。她想从鲜血环绕魔鬼起舞的地狱把男人拉回人间,用她的手把男人按在胸口,告诉他人间的温暖美好。

可那个男人太远了,他站在地狱最深处。在那里张开眼睛,只能看见罪恶和死亡。

令人窒息的无力感。神看见的那些把细嫩的手掌磨出茧子来的岁月都不可用了,足够的天赋让她能像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握紧的暴力短铳也没用了,她没办法在一眼就眩晕的地狱里为他做掩护。

努力很好天赋也很好,但总有一些事情做不到。

好在他的心一直坚硬如铁,从不迷茫,从不后悔。

也并不需要她的援手。

……

佩特拉知道这座城里有很多贵族少女都仰慕利威尔·阿克曼,即使他已经足够低调很少露面,即使他有身高和性格上的缺陷。少女们爱他漆黑的军装,黄金的领饰,一丝不苟的领巾,苍白的肤色,雕刻般的脸,爱他的刀,爱他的血腥,仿佛被他糟糕的性格鞭打践踏都是一种荣幸。但却没有人知道他以怎样的心情行走在羔羊之间,看着神的子民一个个堕落,异形的魔鬼分娩出来。

他从未打开过自己封闭的心。

教廷是不允许偶像崇拜的,他们把那当成魔鬼的诱惑,堕落的前兆。但他不是佩特拉的偶像,是她自命的“神”。所以佩特拉才那么执着地想要加入异端审判局,和同伴一起战斗才能留在男人的身边。

肺里长长的一口气终于用尽了,佩特拉从水里站起来,擦干了自己。玩水是小孩子的特权,韩吉还留了事情给她。

夜已经深了。

四面白墙上爬下来的黑暗一点点地吞噬掉昏黄的烛光,将男人修长的身影也贪心地吃进自己的胃里。利威尔将手肘撑在桌子上,白色衬衫的袖口松松挽起一截,他皱着眉头读着一份厚厚的文件。

军装外套被人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黄金的徽饰和柏木椅撑贴在一起。这个房间实在太过简洁,十二步长九步宽的地方,只摆了一张长桌一把木椅和一张旧沙发。

韩吉春蛇秋蚓似的字迹让人头疼,但他还是拒绝了佩特拉说要抄写一份再看的建议。他终于在韩吉的报告上看到了魔鬼级的评定,那个张狂的站在他面前对他开枪的瘦高男人,最终在下城区一处肮脏的民房里完成了二次血祭,化身魔鬼。可能是血统的原因,第一次血祭并没有让他的外形发生变化,只是降低了他对疼痛的敏感,提高了伤口恢复能力。他还保持着人类的智慧和恶劣的本性——不仅仅是对于力量的恐惧。

在漆黑的巷子里追逐的时候,利威尔甚至听见了他因为细胞生长伤口高速愈合的令人作呕的声音。
他最终杀死了那个房间里三十二个人,并凭借他们的鲜血完成第二次献祭——他们也有被称之为“神”的信仰,通过杀戮把鲜血献给伪神从而获取无与伦比的力量,乃至于作为人类的身体构造都发生变化,从此他不再是一个人类,疯狂的异端们称它为升天之路。

韩吉以绝大的热情书写她彻夜解剖尸体的心得,字迹渐渐不可辨认,只剩下难懂的毫无分割的波浪线和大小不一的圆圈。关于这次事件的原因四眼女人只字未提,也并没有说明关于男人血统的问题——或许说了也不一定,利威尔无法辨认剩下的字迹,恐怕得等她把那个瘦高男人的每块骨头都分析完了才能腾出手来。

利威尔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他的手放在书房门上的时候,终于记起了被他晾了一个晚上的……怪胎。

送怪胎来的是佩特拉,她扛着被韩吉判定为深度昏迷的少年敲响了利威尔的房门。佩特拉说韩吉长官想要让利威尔帮忙照看一下怪胎,啊不,少年。她那里全部人手都被调动起来了,一半跟着埃尔温不知所踪一半在解剖室里和昨天的死人做斗争。“反正利威尔要休整闲着也没事,何况他对这个小家伙好像挺感兴趣,如果利威尔不收下他的话,那可怜的小家伙只能和解剖室里的烂肉碎骨一起发臭了,也许不小心被解剖掉也说不定……”

就算有多余的人手恐怕韩吉也不会让他们腾出手来,佩特拉匆匆离去时还说要帮莫布里特·巴纳分担点素描还是什么的工作。并不是很难想象,利威尔手底下的人也都被韩吉借过去做些“搬运尸块轻拿轻放”“骨肉分离从中剖出完整的神经系统”之类的工作。

和他们待在一起被误解剖只是夸张,但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污染的确有很大可能。

怪胎占据了这处住所里唯一称得上床铺的地方。他被简单的清理过了,身上只套着一条灰色的麻布裤子,头部、胸口、手臂和大腿上都打着厚厚的绷带。胸口带着渗血的纱布有规律的起伏,隐约可见纱布下的怪胎有小麦色皮肤和结实的肌肉。非常糟糕的手法把怪胎绑成了某条河的尽头偶尔会挟带出来的永不干瘪的古尸。怪胎竟然长着一张算得上是清秀的少年脸,除去了肮脏的血污后,纱布之间露出来的是线条分明的下颌和鼻梁。

利威尔并不在意这些,他在昏迷的少年面前站着,是在判断他是否是“干净的”,以及如果不够干净扔进水里泡会不会泡出毛病来。纱布间渗出的红色吸引了他的注意,但少年顽强起伏的胸口令人安心。

“怪胎”是利威尔给少年的评定,他有着难以理解的思维方式,脑回路大概像罗马城里青石街道一样笔直,可怜的脑子里除了强烈的情绪估计也不剩什么。看他当时的劲头大概是跳进台伯河里也会坚持游到对岸去冲杀。要不是利威尔及时抓住了反身准备回去撕咬的少年匆忙中一个抛投把他丢了出去,他大概会立刻化成烂肉的一部分,虽然破坏墙壁被碎石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好的死法……利威尔没想到他能在剧烈的撞击中活下来,生命迹象虽然初始微弱,但很快就变得正常起来。

都是些不惜命却又顽强的小鬼。

快要燃尽的壁炉里被添上了新的木柴。利威尔伸出手来,深灰色的毛毯覆盖上少年的胸口,一直蔓延到颈下。

少年的呼吸没有任何的变化,也没有清醒的迹象。好在他不会发出恼人的呼噜声,避免了被利威尔用毛毯捂住口鼻憋闷致死的惨剧。

利威尔甩上了书房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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